他拒绝了她的送行，就独自上路了。本来，她说好要去送他的。 那是昨天的事：他去和她告别，在她家门口分手，她刚要说：“我去送你。”他就把她的话堵住了：“噢不，不用了，我自己走。”他说得很平静，很礼貌，好像他们只是普通朋友，好像他和她之间多少年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。
8月底了，G城的天还很热，可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如这天气般的热度。他看着地上的自己的身影，忽然有点不认识自己了。才一个星期，想得热乎乎的美事眼下全凉了。怪谁呢？当然，除自己以外，谁也怪不了，这他知道。只是，他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，大老远地从B城跑到G城，本想把他和她的事好好商量商量的，谁想来到这里，看着她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，他才知，人家叫他来不过是想讨个说法。这么多年，她的心早冷了，他那才叫“自个儿哄自个儿，剃头挑子一头儿热。”但不管怎么说，他想起当初的热恋，想起后来因她家的反对，他就撕毁了承诺。所以，还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，是他伤害了她。他对这个曾经爱他的女人怀有深深的歉意和愧疚。
可他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呢？都这会儿了，人家都不要他了，此刻，他坐在机场的候机室，望着墙上那个孤零零的挂钟，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她，他自始至终想着的只有她一个人。而对家里的那个女人，他就从没有过这样的挂念和热度。为什么呢？就因为她比妻长得好看吗？就因为她有过让他心荡神驰的两条大辫子吗？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，眼下的她，不也跟他家里的那个女人没什么两样，也有着发胖的身体和褶皱的脸蛋儿吗？她对他的吸引究竟何在？难道还真像人们说的：人就是贱，对属于自己的总是不上心，对没得到的却总也忘不了。
从候机室通往机舱的路并不远，但当他踏上归途时，他的心却是无比地沉重。对自己的婚事，他也想过很久了。像很多男人一样，家里的女人没什么不好，但要用“幸福”的标准来衡量，他没那种感受。过去的日子，他与情人保持了长久的暧昧，一心指望自己能在晚年有个好归宿。可如今旧情已去，婚情又淡漠，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命运的弃儿，他的晚年将注定在无望与悲凉中度过。 他在飞机上刚坐定一小会儿，空姐就开始送餐了。过去，他是最喜欢吃飞机快餐的。可眼下，他看着那苍白的饭盒，没有一点儿胃口。空姐看他那副沮丧的样子，以为他不舒服，顺手倒给他一杯水。他接过水杯，拿在手里也不喝，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，仿佛要在冥冥之中寻找寄托。忽然飞机遇到气流颠簸起来，然后又趋于平稳，这时，他闭上了双眼，想忘掉自己的失落。
那是一阵急促的播报声，惊醒了他。他抬起头，电视屏幕上正回放着一起交通事故。车祸就发生在B城东头儿的丁字街，那刚好是他家里的女人每天买菜要过的路口，又听播音员的声音点播了一个50开外的女人，说那女人过马路没看红灯，一辆超速的摩托车正好撞在她身上。司机撞在路口的石柱上当场死亡，那个女人也当场殒命。
他蒙了，一下子就蒙了！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，把身旁的旅客都惊醒了。空姐也及时赶来，问他怎么了？他使劲地张着嘴，想说的话就是说不出口。他绝望地靠在直挺挺的椅背上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电视屏幕，觉得心里有一股涌动的山洪，顷刻间就要爆发。他哭了！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哭，一个60岁开外的大老爷们儿，就别说掉眼泪了，对做了他妻的那个女人，他连些许的心疼都不曾有过。可今天，当他认定被撞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时，他的心碎了！仿佛他自己也被撞成了拾不起的碎片，以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的负心，以这样的方式安抚亡妻的伤痛，让悔恨的他在天国里补救他致命的过错。
他承认，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妻；他也知道，妻对他的爱从一开始就那么干净和执著。那是在他走“背字儿”的日子，那会儿他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，在一家新开的药厂当助手，因药方遗失致使厂方蒙受损失，肇事者诬陷了他，他被记过处分，成了一个有档案污点的落难者。他原以为自己就这么完了，幸亏一个善良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。她是他的邻居，也是暗暗崇拜他的人，她在他一蹶不振的时候嫁给了他，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，也给了他起死回生的劲头。
他能干，又尽职尽责，很快就时来运转了。他经人介绍去了科学院的药研所，开始只是打杂，没几年的工夫，就从科室业务助理提升到科室领导。但他一直认为，那完全归于他自己聪明，从没想过他背后还有一个女人的侍奉和支持。他一直不喜欢她，因为她的矮小和长相平常；他更不喜欢她眼角的黑痣，他总认为那是恶运的征兆。这么多年，不管她做得多好，也无法让他有“心跳”的感觉。
而此刻，他好像变了一个人。就在他确信他的女人死去的分分秒秒里，他忽然忆起了她对他的每一点关怀，他想的全是她的好：当初他落难时，她对他义无反顾地信任和追随；他后来工作忙，不管加班多晚，回来总能吃上他喜欢的水饺；几十年如一日，每每入冬前，她早早就为他备好过冬的衣物；即使在他发脾气时，她也总是给他平和的笑脸，说一句“知道了”，然后抿嘴一笑，给他受用的体贴和宽厚。
此刻，他多么渴望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啊！让他重新爱恋他的女人，让他为她使劲儿地奉献和操劳，让一对老夫老妻在没有遗憾的夕阳下闲庭信步，感受彼此的关爱…… 飞机抵达B城时，已是华灯初上之时了。仲夏夜的B城是那样地迷人，他却在怆然中一阵阵地颤抖。他想着家中此时的落寞：干枯的水管、冰冷的炉灶、孤寂的床铺、哭泣的衣帽，每个角落都喊着他女人的回归，每个物件都念着他女人的美好。
但是，从车上下来仰望自家的楼时，他心里突然亮了！家里的窗帘正在晚风的吹拂中轻轻飘荡，窗内的灯光也在夜的衬托下呈现暖的色调。他急匆匆地走上楼，用钥匙打开门，听见的，居然是妻“回来啦”的声音；看见的，依旧是妻那淡淡的抿嘴一笑。妻说一句：“你说你初七晚上回来的，估摸着你快到了，正给你包饺子呢。”他没接话儿，却走上前去，在妻身后把她搂在怀里。
他让自己在妻的身后狠狠地忏悔，让妻在自己的怀里久久地享受！ 对他误以为她经历的那场车祸，他一直没说，她也一直没提。他想，一定是妻忙于家务没顾上看电视。这样也好，就让他心里的那场车祸，在他大起大落的感怀中自动消失吧！人生从来都是“祸兮福所倚，福兮祸所伏”，要是没有这场车祸，他将如何感悟眼下的幸福呢？ 那于无声处的关爱、那平淡之中的照料，就像今晚，他为她捶着背，她为他捏着脚。这次是他说了一句：“有一天你走不动了，我背你好啦。”谁想，他的女人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，竟像初恋的少女，为他男人的宠幸羞红了脸，低下了头。 这就是幸福吧？他对自己说，幸福不是别的，就是你一生都想为之依恋的感受。

--摘自《中老年保健》杂志
中老年保健杂志网址：http://hi.baidu.com/zlnbjw